本文选自鬼金小说集《用眼泪,做成狮子的纵发》,这是一本围绕老工业基地轧钢厂的硬派故事集,被誉为是“性爱与死亡的奏鸣曲,苦难欲望树上凌空绽放的妖冶之花”,现已在当当、亚马逊、京东等网站上架。
愤怒的河
1
正处在睡眠状态中的朱河,梦见一个男人赤身裸体地出现在他的窗口,瞪着两只眼睛看着他。只见他爬上窗台,向朱河靠近。一束光照在那个男人的身上,朱河看不清那张脸,但可以看清他的身体枯瘦,两条腿看上去就像是两根柴棒,轻轻一碰就会折断。那个男人越来越靠近朱河,他的身体在瞬间变小了,就仿佛一下子从中年回到了少年,此时,站在朱河面前的是一个孩子。这回朱河看清了,这个小孩是小时候的高羊。他的同母异父的哥哥。朱河在梦中说,你是高羊吗?还没等那个小孩回答。达马就闯进来了。他气势汹汹地喊着,朱河……朱河……你快醒醒,出事了,出事了。朱河不愿睁开眼睛。他想让高羊的影子在他的脑里停留下来。可是达马破坏了他的梦。是达马把高羊从他的梦中吓跑了。他愤怒地从床上坐起来,你他妈的达马,你早不来晚不来,为什么这个时候来,你知道吗?你把高羊从我的梦中赶走了。达马惊愕地看了看朱河,走过来,用手摸了摸朱河的额头。他的手被朱河一下子扒拉到一边。朱河两眼瞪得像牛眼睛似的愤怒地看着达马。朱河,你是不是病了?高羊不是去国外打工去了吗?达马说着,独自点了一根烟抽起来。继续说,朱河你醒醒吧,真的出事了,南丹跳楼了。达马的话就像一颗炸弹,在屋子里爆炸了。朱河从床上蹿起来说,你说什么?你说什么?南丹怎么了?达马说,她跳楼了。朱河穿着一个三角裤衩站在床上,当他听到达马的话后,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他伸出手指掏了一下耳朵,耳朵里就像刚刚听到了一声爆炸声似的,发出嗡嗡的声音。一个螺旋桨在他的耳朵里转动着。他怔住了。他眼睛看着窗外,他看见一个小孩在窗外的街道上拍打着一个皮球。皮球一跳一跳的,砸起地上的尘土,腾起一小股烟雾。
朱河跳下床就要往门外跑去,达马一把拉住了他说你穿上衣服啊?别叫人家以为你是疯子似的。我丢不起这样的人,你不要脸,我还要脸呢。朱河像一头慌乱的野兽在屋子里四处找着衣服,他迷茫的眼神变得空洞起来。还是达马从门后面抓过他的衣裤,扔给他。他急三火四地穿着,竟然把裤子穿反了。达马说反了反了。朱河才发现反了,连忙又脱下来,重新穿。衣服他也没穿,抓在手里,就要往门外走。达马喊住了他,你去哪啊?朱河说我去南丹家啊!我哥临出国的时候就跟我说过,要我帮忙照顾一下他的女儿南丹,现在……她出事了,我……
达马说你先听我说,事情是这样的,今天早上,我看报纸,在报纸上看到了南丹跳楼的消息,我就跑过来了。至于她是在家,还是在医院里,我也不知道,她是否还有一丝存活的希望,报纸上也没说,我看你还是给你嫂子打一个电话问问。你都三十多岁的人了,怎么还这样急躁,要稳住了。
2
朱河忘记了高羊家的号码。高羊没出国打工的时候,他跟高羊也很少联系。只是时常记起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存在着。他还生活在这个城市里。他四处找着电话号码,最后,在墙上看到了两个并排的号码。一个是住宅的号码。一个是手机号码。他先拨通了那个住宅的号码,声音低沉地问是嫂子家吗?阵阵的盲音,没有人回答。那声音变得越加尖锐,扎在他的心上。声音的波浪荡起他心中的一部分绝望。他放下电话,开始拨打那个手机号码。他听到的是一个女人娇媚声音,此电话,因为欠费已停机。他心里的绝望一下子堵住了他的喉咙,他觉得喉咙发热。电话从他的手里滑落,啪地摔在了茶几上。他想到今天早上的那个梦,他恐惧得心颤,心尖碎裂。难道哥哥是来嘱咐他去看看出事的南丹吗?他脸色煞白地站在那里,像一个木头人。他再一次看到赤身裸体的高羊出现在他的面前。他为什么是赤身裸体呢?难道他也……
他不敢想下去。他看见那个玩皮球的男孩还在窗外的街道上,拍着皮球。皮球在上下跳动着。突然,皮球跑到了路边的草丛里。男孩消失在草丛里。
还是达马说话了。
达马说我们先去他家,要是没有的话,再说。只能这样,你说是不是。
朱河说好吧,只能这样了。
在出租车上,朱河脑海里高羊赤身裸体的形象就像一个黑白电影的片断,不时地回放着。那影像充满了腐蚀性地吞噬着他的大脑细胞。他的眼泪流了出来,像几滴松节油,挂在脸上。
朱河声音沉重地说达马,报纸上到底怎么说的?
达马说 我也没细看,当我看到高南丹的名字的时候,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我揉了揉眼睛仔细地看了看,我确定那就是高南丹,而且是三十中学初中二年级的学生。我坚信那就是你的侄女高南丹。因为你哥临走的时候,你不是叫我陪着他们全家吃一顿饭吗,所以我还记得他的女儿,高南丹。
达马每说的一个字,尤其是高南丹这几个字,就像是三颗子弹,依次射穿了他的心脏。他闭着眼睛,心里默默地念着南丹——南丹——他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一个虔诚的基督徒,在祈祷着,祈求上帝的护佑。
达马在后视镜里看到了朱河的表情。他心里也像猫抓似的难受。朱河是他最好的兄弟。南丹是朱河最好的侄女。在心里,达马也把南丹当成了自己的侄女。朱河的亲人就是他达马的亲人。当他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,他的心也被刀子戳了一下似的。他看着朱河的表情,他在心疼。他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慰朱河。他只是一根根地抽烟。他甚至想起,当年他们在越南战场上,他被敌方的一颗子弹击中,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,当他睁开眼睛看到朱河泪流满面的样子。他紧紧地抱着朱河痛哭起来。还好,朱河及时地把他送到了战地医院,还好,那颗子弹只差一厘米就命中他的心脏。他还记得,当晚朱河就一个人闯进了敌人的阵地,一下子搞掉了敌人的两个碉堡。当时战友们开玩笑说,朱河,你真的是一条愤怒的河。可是,现在这条愤怒的河几乎就要干涸了。朱河退伍后,分到了一家机械加工厂,现在那个机械加工厂已经倒闭了。朱河三十多岁的人,至今连个家都没有。达马一阵心酸,眼窝热热的。朱河一个劲地催着出租车快点。出租车司机说的话很气人,我还想多活两年呢,你们要是想找死的话,请你们下车,找别的车。达马听了司机的话,愤怒地抓住司机的脖领子说我操你妈,你跟谁这样说话呢?叫你他妈的快点,你就快点,你不是想多活两年吗?那你就快点。司机一下子变得温顺了。车速也加快了。
在出租车到达光明小区的时候,司机一个紧急刹车。车停住了。只见一个小男孩,在车的前面拍着皮球。皮球上下地跳动着。他看到了出租车,也听到了出租车的尖叫声。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,仍在拍着他的皮球。司机把头伸出窗外喊着,小孩崽子,找死啊,滚一边去玩。小孩瞪着两只眼睛看着,受了委屈似的,怀抱着球,站到了路边。也许是因为司机的恐吓,只见皮球颤抖着,从小孩的怀里掉在地上,在人行道上滚着,滚到了路边的下水道里。
小男孩张开大嘴,呜呜地哭了起来。
3
朱河打开车门下车,冲向楼群。他对着深厚的达马喊到你去把那个皮球给那个小男孩捞上来,别让他哭了,然后你就在这里等我。他飞奔着,就像是一条汹涌的河水,被心中的情绪推着,推到了波浪之上。他的脚步几乎是在飞。他的脚步就像当年冲锋陷阵一样。在不远的楼上,那里有一个家,他哥哥的家。一个托付给他的阵地。可是,现在这个阵地还在吗?他还不能确定。他希望他的嫂子和南丹仍旧在坚守着阵地。
几天前,他在电视里看到一些 初中生早恋的事情,他想到了南丹。南丹长得漂亮,难免会有男孩子追求,会有学校旁边的小流氓的纠缠。他想让南丹注意保护自己。这些话当叔叔的不好说。他就在书店里给南丹买了一些 青春期的书。还给南丹买了一个手机。他打电话给南丹,可是接电话的是嫂子,嫂子很神经的声音叫他很不舒服,仿佛自己会占自己侄女的便宜似的。他最后还是在南丹放学的路上,把那些书和手机给了南丹。南丹是一个懂事的孩子,哥哥走的时候,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南丹。可以说,要是没有南丹,哥哥也不会出国去打工,在国内,即使蹬三轮也能维持生存。要是没有南丹,他可能和嫂子早就离婚了。一切都因为南丹的存在。考虑到嫂子也许到了更年期,再加上哥哥出国了,南丹会在很多事情上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。所以,他才答应哥哥,会好好地照顾南丹。但是,嫂子每次看到南丹和他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时候,都鼻子不是鼻子,脸不是脸的。他背后曾经听到过嫂子对南丹说,你爸出国打工了,剩下我们两个孤儿寡母的,可不能引狼入室啊。嫂子的话,像锤子一样狠狠地把他的心砸疼了。他曾想过,不管了。可是想到哥哥当初的托付,想到一奶同胞,想到哥哥临走时的眼神,他原谅了嫂子在他的心上砸的那一锤子。但当他多少还是有些打怵,他多次给南丹打电话,可是他买给南丹的手机,南丹一直没用。这才两天没看到南丹,南丹竟然出事了,而且是大事。她竟然跳楼了。她为什么跳楼呢?这成了朱河心里的一个疑团。
朱河来到门口,使劲地敲门。拳头砸得门咣咣地响。敲门声惊得邻居打开门,从门缝探出半拉脑袋看着,看了看他,有的脑袋又缩回去了。一个老太太瘪瘪着嘴说别敲了,再敲我的心脏病就要犯了。你是谁?你要干什么?朱河说这是我哥哥家,我侄女可能出事了,我跑过来看看。你知道吗?老太太说不知道。我只是常常听到你嫂子骂你侄女,什么难听的话都骂。那个女孩,真是一个好女孩,从来都没顶过嘴。有一次,她妈骂她,她就躲到楼道里坐在台阶上一个人捧着一本书在哭。可怜得很。我问过女孩,说骂你的认识你的亲生母亲吗?女孩点了点头。我从来没听到过一个亲生母亲那样骂自己的女儿的。老太太扭着干瘪的身体,关上门,消失了。老太太的话就像十几块炮弹皮射在他的身上,穿过皮肉直射到心上。他又敲了几下门,感觉到那没有回声的房子里,不会有人了。他转身下楼,走出楼梯口,他看见达马竟然有心情跟那个小男孩在玩皮球。达马看见朱河走出来,连忙把皮球交给小男孩,跑过来说怎么?没在家吗?你没问问邻居,在哪个医院吗?朱河目光在达马的身上剜了一下说,这个时候了,你他妈的还有心思和小孩玩球。他甩开达马,气冲冲地向小区外走去。达马有些愧疚地紧跟在后面。那个小男孩喊着叔叔,给你球,你不玩了吗?球扔了过来,滚到了朱河的脚下,朱河没有理会那个球,伸手拦着路过的出租车。达马说我们现在去哪?朱河大声地说能去哪?去医院。达马说哪个医院?朱河说所有的医院,直到找到她们为止。
他们拦了一辆出租车,坐了上去。
朱河看见那个小男孩跑过来捡起地上的球,抱在怀里看着他们。红彤彤的日光照在小男孩的脸上,照在小男孩怀里的那个皮球上,仿佛小男孩抱着的不是一个皮球,而是一颗心脏。朱河隐隐听到那孱弱的心跳声,仿佛就是南丹的心跳声。他哆嗦了一下,两只紧紧握在一起的手,冰凉冰凉的。他的目光就像迷茫而凄楚的天空。他对出租车司机说去中心医院吧。
4
在通往中心医院的路上,只见惠安广场上站满了人。他们围在广场的周围,在看着一座即将竖起来的雕塑。一辆吊车吊着,一个巨大的红色的东西慢慢地在哨声中竖立起来。看上去就像是三把红色的剑,企图刺破天空;像一团炙烈的火焰,在熊熊地燃烧着。
出租车很快开过去,达马还在扭头看着。突然达马说,我们这样瞎找也是不行,我看我们给报社打一个电话,我相信报社应该会知道南丹住在哪个医院。朱河抬起眼皮,目光射了达马一下说你怎么不早放这样的屁。你还不快给报社打电话,还磨蹭什么。
达马开始通过114查找报社的电话。电话里传来的嘟嘟的声音震颤着朱河的心,就仿佛那声音就是朱河的救命稻草。如果那声音突然中断了,他整个人的心脏也会随着停止跳动。还好,那声音没有中断。没有。像一条绵软的带子,紧紧地缠绕在朱河的脖子上。朱河在等待着。时间在那一刻变得是那么的缓慢,缓慢得一个光年。缓慢得就像一个脖子上被系了绳套,等待绞刑的人。他的两手使劲地搓着。他喜欢这样,似乎这样时间就会过得飞快。他眼前仿佛看见南丹像一只大鸟一样,从楼顶落下。他,他闭上的双眼。在闭上双眼的刹那,高羊赤身裸体的样子又出现了。他,他的两只手慢慢地合在一起,两个拇指抵在脑门上。他的心在依托一种冥冥中的东西。也许是上帝。也许是别的什么。反正他希望在冥想中看到一丝的亮,一丝的光,哪怕是头发丝一样细小的光和亮,也好。
达马说找到了。朱河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,睫毛之间仿佛闪过一道奇异的闪电。朱河连忙问在哪?在哪?达马说我是说报社的电话找到了,我还没拨呢。朱河两只眼睛瞪得血红,眼珠似乎都要跳出来了说你妈的,你别说半截话,行不?快点打啊!他睫毛之间的闪电瞬间熄灭了。他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达马在看,目光愈拉愈长,就像是一架望远镜,在喧嚣骚动的城市里寻找着。他还是看不见,他站了起来,头碰到了车顶,狠狠地撞了一下,眼冒金星。他一屁股坐到座位上。他看着窗外那些钢筋水泥的墙壁,它们阻挡着他的目光,使他无法透视,无法看见。他的目光折了回来,扎得眼睛疼痛万分。他心中那丝细小的光和亮也颤抖着,仿佛风中之烛,忽闪忽闪的。
一堆白云像一条大河在城市的上空流淌着。流动的速度几乎超过了出租车的速度。朱河甚至听到了河水流动的声音。那声音是那么的湍急,仿佛在追赶着什么。波浪涌动。一泻千里。一小朵黑云就像一股污染的泉水侵入白云之河,河水开始愤怒地挣脱着,奔腾着,咆哮着,还是被染成了黑色。成吨的黑色在堆积着,坠在天空的下面,随时都可能掉下来似的。
达马说这回找到了,他对司机说去本钢医院。司机掉转车头,嘴里嘟囔着,怎么不早说,这要绕很大的弯路。达马说少他妈的废话,快开,又不少你的钱。
朱河心在快速地跳着,是那么的急切。他的心在听到达马的话后,就飞走了,飞到了本钢医院。在充满消毒水的空气中飞着,寻找着南丹缓慢、孱弱的心跳。
5
到达本钢医院,朱河寻着那心跳声来到楼上。那心跳声还在寻找着。那心跳声就像拍在地上的皮球,发出怦怦的声音。楼梯的拐角,真的有一个小男孩在拍着皮球,皮球上下跳动着。朱河看到那个小男孩的时候,头发都竖起来了,只觉得头皮发凉,起了一身鸡皮疙瘩。他眨了一下眼睛,想看个清楚,可是小男孩不见了。他跑过去,顺着楼梯楼上楼下地看着,他什么都没看见。一股莫名的恐惧笼罩着他,紧紧地攥着他的心脏。
那缓慢,孱弱的心跳声越来越近了。在208病房的门口停了下来。他推开房门,冲了进去。只见南丹浑身插着许多管子,看上去像一个外星人。她静静地躺在那里。有的管子里还流着液体,慢慢地滑进南丹的身体里。朱河看到南丹躺在病床上,他的眼泪忍不住了,一下子就涌出眼眶。他伸手抹了一下,想扑过去,可是看到嫂子那张愁苦的脸,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。嫂子叫刘芳。刘芳背对窗口站着,双臂抱在胸前,看着躺在床上的南丹,朱河闯进来,她猛地抬起头,眉头蹙了一下。那样子好像说,你怎么来了?你来干什么?她充满敌意和排斥的目光钉在朱河的身上。朱河恨不得用尽全身的力气打碎那种目光。他的身体僵了一下,把愤怒埋在心里,他低声地问南丹怎么样了?问话的语气还是显得有些急促。他的目光在南丹身上的那些管子上跳着,落到南丹苍白的脸上。他的目光被南丹死亡般的脸孔折断。他心里在轻轻地说南丹你怎么样了?南丹,南丹……他默念着。刘芳歇斯底里地说你来干什么?你给我滚。滚。我们不需要你的怜悯。朱河看着刘芳,眼睛里喷火,企图烧毁她。他说嫂子,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?再说了哥哥临走的时候,托付我了,要照顾你们。刘芳几乎要跳起来说别跟我替你哥哥那个狗屁不是的东西,他跑到国外去了,他扔下了我们。朱河哽咽着,想说什么,只是动了动嘴唇,什么都没说。朱河看着刘芳的嘴脸,恨不得冲上去,给她一个嘴巴。他在按耐着自己,他说哥哥也是为了这个家才走的啊,他也想出去能多挣点钱,把这个家的生活搞得好一些。刘芳眉梢立起来,看着朱河说他就是在逃避。逃避。他是一个狼心狗肺的男人,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。朱河忍耐着,还是憋不住。他说现在不是你责备哥哥的时候,现在是南丹,南丹到底怎么样了?这是我关心的。
刘芳沉默了。屋子里的气氛就像一潭死水。只能清晰地听见那些管子里的液体滴落的声音,滴落进那个在死亡边缘挣扎的南丹的身体里。朱河仿佛看见一个安静、优雅的南丹从病床上那个身体里缓缓地仰起身,冲着他微微地笑着,她跳下床,像一只欢腾的小兔子扑进朱河的怀抱。朱河眨了一下眼睛,颤栗着,两只伸开的手臂做了一个搂抱的动作,可是怀里空空的,什么都没有,南丹还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。他发现是自己的幻觉在作怪。
朱河厌恶地看着站在窗前的刘芳说南丹到底怎么样啊?你倒是说话啊?你飞扬跋扈的劲头哪去了?刘芳的目光就仿佛被铁锉打磨了似的,不那么尖锐了。她低着头说你叫我说什么?现在不都摆在眼前吗?医生说南丹的希望很小,很小。那声音微小的就像是针尖上的毒药。朱河就像被针扎了一下,浑身的肉痉挛了一下。他嘴唇颤抖着问南丹为什么跳楼?刘芳的目光再一次变得尖锐起来。她从身边拿过一张报纸递给了朱河。
6
医院楼下的广场上,一个小男孩在拍着皮球。
朱河专心地看着那张报纸。每一个字都镶嵌进他的眼睛里。他一字不落地看着,眼睛几乎要蹦出眼眶落到报纸上。他的气息变得急促,两条腿就像生长的树木和庄稼,发出拔节的声音。他拿着报纸的手在哆嗦着,身体也跟着哆嗦起来。他两眼发红,目光闪电般穿过那些文字的丛林。颤抖的手,拿着报纸,使报纸发出簌簌的声音。胸腔里的一股气体在冲击着他的肺腑,撞击着他的肋骨。他只觉得血液上涌,大脑里发出嗡嗡的声音,就像有一个螺旋桨在里面旋转着。他的目光越过报纸,看了眼躺在窗上的南丹。只见报纸从他的手里脱落,缓慢的,就像一片巨大的干枯的树叶。他冲出病房。
医院走廊里的消毒水气味弥漫着,更加刺鼻。朱河挥舞着双臂,虎虎生风。胆怯的消毒水气体扑向墙壁,向上升腾着。
达马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抽烟,看见朱河气冲冲地走出来,他跟了上去,连声问着南丹怎么样了?朱河没搭理他,像一只受伤的野兽,冲下楼梯。达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,紧紧地跟在朱河的身后。他感觉到了朱河身上的一股杀气,在空气中噼啪地响着。
你要干什么啊?你千万别冲动啊?达马跟在朱河的身后追着说。
朱河声音颤抖地说你滚一边去,滚——
达马委屈地摇了摇头,一脸无奈的表情。
街上空气混浊,声音嘈杂,日光毒辣,地面像一块烧红的铁。在马粥街,一个妖艳的女人看见了达马,远远就喊着,达马,达马——你干什么呢?这么长时间,你怎么不去我那了呢?我想死你了。
女人说着,走过来,一只手臂像一条蛇似的缠绕在他的腰上,亲昵地挽着他,嘴里喃喃着,我想你……我要你……
达马推了推那个女人说,别贱赖赖的,我今天有事,改天我过去。
女人的眼睛瞟了正在疾走的朱河一眼说,那也好,到时候也带你这位哥们去啊,我们那又来了几个新鲜的姑娘。
女人一脸狐媚地在达马的怀里撒娇。达马顾忌地看了眼朱河,推开了她。
人流熙攘喧嚣的街上,像一个战场,朱河就像一个想拚命杀出重围的战士,在疾走着,左右突围着。他曾经在战场上是那么凶猛,一个小时杀死了十几个敌方的士兵,杀得天昏地暗,浑身鲜血,眼睛里看见的都是红色。好几天看什么都是红色的了。十字路口的红灯闪了闪,就像一只邪恶的眼睛,在看着他,可是,朱河根本就没看见,他眼中的人群就是那些敌人,他们被他目光的子弹一个个地击毙了,尸横遍野。他脚步飞快地跨过马路,就像在飞越一个战壕,在硝烟弥漫的战火中冲锋陷阵。
朱河疾走着,鼻孔里仍滞留着医院里那股消毒水的气味。他看见南丹躺在床上,看见刘芳哭泣的脸,看见那个赤身裸体出现在他梦里的哥哥高羊。他的血液在身体里像泼了油的火焰一样轰地燃烧起来,冲突着,跳跃着,发出野兽般的叫声。
这时候,一个皮球滚到了马路中央。一个小男孩追赶着冲过来。疾驰的车辆从他的身边飞驰而过。朱河冲上去,把小男孩抱在怀里。那个皮球被一辆拉煤的大卡车碾在了车轮下,爆炸了。小男孩在朱河的怀里哭着,喊着,我的球,我的球。大卡车飞驰而过,黑色的煤渣和粉尘从车上飘落。小男孩看着瘪瘪的皮球带着哭腔说着,我的皮球死了,我的皮球死了。朱河抱着小男孩,弯腰捡起地上的皮球的尸体,来到马路边上,把小男孩放到地上,对小男孩说,以后别这样乱跑了,会出事的,你家大人呢?小男孩转动着眼珠看着朱河,一点都不害怕地说,叔叔,我认识你,我在我家楼下看到你了,我在医院的走廊看到你了,我在好几个地方都看到你了……
朱河惊愕地打量着小男孩,他脸色苍白,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鬼孩子。朱河说,找你父母去吧,我要走了,我还有事。小男孩眼含热泪地说,我爸死了,我妈也死了,我找不到他们……奶奶说他们住在我的皮球里,可是现在我的皮球也死了……
小男孩看见朱河一脸悲伤,伸出舌头冲着朱河做了一个鬼脸,笑着说,我是骗你的。小男孩说着,跑开了。朱河笑了笑。
不知道那个妖艳的女人用了什么招数,还是把达马拉走了。
达马走后不久,大概就是在中午的时候,他再一次看到朱河的时候,朱河正被四个警察押着……
7
也许是因为朱河的原因,达马很快就把他身体里的东西喷射在那个柔软的套子了。那个妖艳的女人双臂勾着达马的脖子说,今天怎么了?这么快,就……
达马懒得去听女人的话,从女人的身体里拔出来,扯掉那个套子,仍在了地上,开始飞快地穿衣服。
女人娇滴滴说,你怎么了?我还想要。
达马气哼哼地说,想要个屁,我不是给你了吗?
女人娇嗔地说,狗屁了,几分钟你就……
达马几乎吼着说,别鸡巴磨叽啊?我给你钱。
女人的声音变得平和下来说,我不要你的钱,我要你的人。
女人蜷缩在床上,哭了。
达马听到女人的哭声,变得更加得焦躁,他抬起腿对着床踢了几脚,你哭个屁啊?今天我那哥们要是出事了,我饶不了你的,都是你,把我拉到这来的,你……你这里离三十中学是不是很近?怎么走?他一定出事了,出事了……
女人在达马踢床的时候,身体颤抖着,战战兢兢地看着达马。她不哭了。她听到达马的话就问,到底怎么了?
达马说,能鸡巴怎么的?我那哥们的侄女跳楼了,是因为被学校的体育老师误认为是偷了同学的手机而跳楼的……你说他能不愤怒吗?能不……快告诉我,去三十中学怎么走,他一定去学校找那个老师算账了……你知道他当年可是战场上杀敌的英雄,杀人不眨眼睛的……
女人哆嗦着,声音颤抖着说,你下楼,看见一个蓝色屋顶的大楼,转过去就是了。
达马推开门走了出去。
女人围了一件睡袍,来到窗前,看着达马出现在大街上,看见远处的那个蓝色屋顶的大楼,达马绕过了大楼。日光强烈地照射在蓝色的屋顶上,显得更加蓝了,蓝得眼睛里一片温暖。
一辆警车停在三十中学的门口,车顶上闪烁着一只红色的独眼。达马看到了,他感觉到出事了,真的出事了。他心里在暗暗地咒骂那个女人。这时候,只见两个四个穿制服的警察一起押着朱河从学校里面走出来。达马想,朱河没有反抗,他要是反抗的话,别说四个,就是十几个也白费。
达马跑过去,喊着,朱河,朱河——
朱河仰起头看见了达马,他冲着达马笑了笑。那笑容好像在对达马说,我胜利了,我胜利了。
达马被朱河的笑容深深地刺痛了。他不知道说什么。他后悔要是自己在朱河身边的话,绝对不会叫他这么冲动的,现实生活跟战场是两回事。朱河被按着脑袋推进警车的瞬间,朱河喊着,达马,南丹就交给你,你要替我好好地照顾她,假如……你要替我给她买一个美丽的骨灰……盒……
达马听到朱河的话,眼泪刷地一下流了出来。他说,朱河,你放心,我会的……我会的……
他的声音哽咽了。
朱河被警车载着,开出街道。达马跑了几步追上去,也没追上。他双手插在衣兜里,慢慢地走着。一片山峰形状的乌云遮住了太阳,在慢慢地降落着。几分钟后,从乌云的后面传来轰隆隆的雷声。雷声震得达马的脑袋嗡嗡的,侵入他的身体。转瞬间,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下来,砸在干燥的地面上,砸在达马的身上,他肆无忌惮地在雨中走着,任雨水从他的头上流下去,流下去。他看见地面很快就积了很多的雨水,像一条河,急速地奔向路边的下水道。他趟着雨水的河向前走着,转过那蓝色屋顶的大楼,再一次回到那个女人的房间。他像一个暴徒,撕扯着女人的衣服,狠狠地进入着她,在雷声和闪电之间,疯狂地……
达马几乎是哭喊着说,哥们,我这回是替你干的,你三十多岁还没尝到女人的滋味,现在我替你……我替你……也许你出来以后会尝到女人的滋味的,但现在,在你进监狱之前,我替你……我替你……
女人狂叫着,推了达马几次,达马都没反应,他仍在疯狂,他说,我现在是朱河,是朱河,我会给你钱,我会的……
女人用手扇着达马的嘴巴子,啪啪的,但达马仍旧疯狂地喊着,我是朱河,我现在是朱河……
他们的声音渐渐地淹没在雷声和闪电之中。
在雷声和闪电之中,世界变成了一条河。一条湍急的,汹涌的,猛兽般充满了愤怒的河,渐渐地淹没了房屋、树木……
达马泪流满面地从女人身上下来,女人也哭泣着,说达马是牲口,是野兽。可是达马根本不在意,他为他的哥们朱河享受了一回女人。天还没有放晴的意思,雨滴疯了一般清洗着街上的万物。达马站在床前点了根烟,淡蓝色的烟雾缥缈着……
8
某个午后,十几个泛着青光的头攒动着,他们穿着橘红色马甲,他们从一辆监狱的汽车上跳下来,整队。一起跳进城市东面的那条圣河里,他们在挖河里面的污泥。黑色的,发臭的污泥溅得他们全身都是。朱河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,抬头看了看,挂在天上那肥硕的太阳。它不是那么刺眼,光很柔和,很温暖,温润得像一个人的脸,微笑着在看他。
多年前,这条圣河是那么的清澈见底,站在岸边就可以看到河里面的鱼在游动。在河两边是一些低矮的房子。他们家就住在河边的房子里。他和高羊,还有一个弟弟,他们常常在河里抓鱼摸虾,在河水里游泳嬉戏。可是他的弟弟在突然的一天夭折了。他好像知道自己会夭折似的,在河边拍着皮球,然后慢慢地抱着皮球走进了河里,就再也没有出来。当时他和高羊在河边的一个屋顶上谈论着邻居的一个女孩。当他们发现那个弟弟不见了的时候,他们站在屋顶上大声地呼喊着,直到弟弟的尸体从河面漂浮上来,还有那个皮球。
一只乌鸦从河的上空飞过,接着是一只白鸽。
朱河感觉身体在下陷着,越陷越深。河水淹没了他的头,他睁开眼睛在浑浊的河水里看着,他看到了夭折的弟弟,看到了南丹,看到了高羊……他继续下陷着,他听到一个声音在喊着,朱河……朱河……
过了很长时间,十几个囚犯把他从水底拽出来,他的眼睛就像浑浊的河水似的,看到的一切都是模糊的。一个声音仍在呼喊着,朱河……朱河……他四处寻找着,那声音像是高羊的,又不像,他睁了睁眼睛,他看见远处的河堤上,达马坐在那里抽着烟,看着他。他从河里窜出来,向达马跑去。
朱河喊着,达马,达马,南丹怎么样了?
达马语调沉重地说,她成了一个天使。
朱河再一次跌倒在河水之中,浑浊的河水淹没了他。那些囚犯冲过来,再一次把几乎被河水溺死的朱河拽出来……
朱河号啕大哭着,眼泪坠落在河里,溅起一个个涟漪。
2007/10/29于辽宁本溪
作者鬼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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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:鬼金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1974年冬月出生。2008年开始中短篇小说写作。小说在《花城》、《十月》、《上海文学》、《小说界》、《山花》、《青年文学》、《大家》、《红岩》、《长城》、《创作与评论》、《天涯》、《青年作家》、等杂志发表,多篇小说入选《小说选刊》、《中篇小说选刊》、《中华文学选刊》 。短篇小说《金色的麦子》获第九届《上海文学》奖。中篇小说《追随天梯的旅程》获辽宁省文学奖。获辽宁青年作家奖。小说集《用眼泪作成狮子的纵发》、长篇小说《我的乌托邦》。现辽宁省本溪市特钢厂吊车车间精一工段乙班吊车司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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